爱伦坡经典悬疑集第1部分阅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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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变化很大,如

    今与厄谢同处一室,我却生出了对面不相识的感觉。眼前这苍白得可怕的肤色,明亮得出奇

    的眼睛,尤其让我惊愕,它们甚至吓倒了我。那丝绸般柔滑的头发,也在不知不觉中,变长

    了,蛛丝一样纷乱,与其说是披拂在脸上,倒不如说飘飘扬扬来得贴切。任我怎么努力,也

    无法从这副怪异神情里,找出正常人的影子了。

    我一开始就觉出了朋友的一举一动既不连贯,也不协调。很快我就发现,原来他的神经

    极度紧张——他有着习惯性痉挛,他总想竭力克服这一点,却终是虚弱不堪,白费力气。其

    实,对他这一特质我早就有思想准备:一是因为我看了他的信;二呢,我还记得他少年时代

    的某些脾性;其次,从他独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气质上,也可以做出推断。他忽而精神高昂,

    忽而落落寡欢;他的声音上一刻还优柔寡断,抖抖颤颤(此时听来全无生气),下一刻马上

    就变得干脆有力。那生硬、滞重、空洞、不疾不徐的吐字,沉闷、镇定、运用自如的发音,

    只能在沉湎酒香的醉汉或不可救药的烟鬼口中听到。他们受了烟酒的剧烈刺激后,就是这么

    说话的。

    他就那样谈着请我来的目的,说他如何诚心诚意地盼着我,希望我给他以慰藉。他还相

    当详尽地谈到自以为得了什么病。他说,这是种先天性的疾病,是家族遗传,他已经绝望了,

    不想再治疗了。他马上又补充一句,这只是神经上的毛病,一准不久就过去了。这种病的症

    状,从他诸多反常的情绪中可以看得出。他一五一十全地告诉我了。尽管他的措辞和叙述方

    式或许很有分量,但有些话我听了后,还是既感兴趣,又觉迷惑。神经过敏把他折磨得不轻。

    只吃得下寡淡无味的饭菜;只能穿某种质地的料子做的衣服;所有鲜花的香味都难以忍受;

    即便是微弱的光线,也会刺痛眼睛;惟有特殊的声音——弦乐,才不至于使他惊骇。

    看得出,反常的恐惧已把他牢牢攫住。“我要死了,”他说,“我肯定是死在这可悲的

    蠢病上。是的,就是这样死去,没有别的选择。我害怕将要发生的一切,怕是不是事情本身,

    而是结果。一想到要出什么事儿,哪怕这事儿再微乎其微,也会使我精神不安,难以承受,

    免不了就会瑟瑟发抖。说真的,我对危险并不憎恨,除了置身于它的绝对影响——恐怖之中。

    在这精神不安的情况下——在这可怜的境地中,我觉得那样的时刻早晚都会到来,到时候,

    我定会在与恐惧的卡怕幻觉中,丧失生命和理智。”

    此外,我还不时从他断断续续、意义含混的暗示中,得知了他精神上的另一个怪状。他

    摆脱不了对多年未敢擅离的住宅的迷信看法。他说,由于长期忍受,他家府邸的外表及实质

    上的特点,给他的心灵造成了影响。他摆脱不了这种影响。灰墙和塔楼的样子,映出灰墙和

    塔楼的暗沉沉的湖水,无不使影响到他的精神状态。在想像这一影响的感染力时,他用词太

    模糊,我实在难以复述。

    尽管一再踌躇,但他到底承认,追溯起来,如此折磨他的奇特的忧郁,多半来自一个更

    自然也更明显的原因,那就是,他心爱的妹妹一直重病缠身——其实眼下她就要死了。多年

    来,妹妹就是他惟一的伴儿,是他在这世上的仅有的最后一个亲人。“她一死,”他说,声

    音痛楚得让我永远都忘不掉,“厄榭家族就只剩一个了无希望的脆弱的人了。”在他说话的

    当口,玛德琳小姐(别人就这么叫她的)远远地从房间走过,步子慢悠悠的,她根本没注意

    我,转眼间,已款款消失。看见她,我心里吃惊得紧,还混杂着恐惧的感觉。我发现,要想

    说得清个中原因,是不可能的。我的目光追随着她远去的脚步,心头一时恍惚得很厉害。当

    门最终在她身后关上时,出于本能,我急切地转眼去看她哥哥的神情,但他早用双手捂住了

    脸,只能看见那瘦骨嶙峋的十指比平常还要苍白,指缝间,热泪滚滚而下。

    玛德琳小姐的病,早令她的那些医生黔驴技穷了。她有种种异常的征候:根深蒂固的冷

    漠,身子一日日瘦损,短暂但频繁发作的类痫症那样的身体局部僵硬。但她一直与疾病顽抗,

    并没有倒卧病榻。可就在我到他们家的那个傍晚,她却向死神那摧枯拉朽的威力俯下了头颅。

    噩耗是她哥哥于夜间告诉我的,他的凄惶无法形容。我这才知道,那恍惚间的惊鸿一瞥,竟

    成永诀。我再看不到活着的玛德琳小姐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我和厄榭都绝口不提她的名字。那段时间,我满怀热诚,想方设法减

    轻朋友的哀愁。我们一起画画,一起看书,或者我听他如泣如诉地即兴弹奏六弦琴,恍若身

    在梦中。于是,我们愈来愈亲密了。越是亲密,我对他的内心世界了解得越发深刻,也就越

    发痛苦地察觉到,所有想博取他高兴的努力,都是枉费心机。他心底的哀愁仿佛与生俱来,

    它永不停歇地发散出来,笼罩着大宇,整个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于是一片灰暗。

    我和厄榭府的主人度过了不少单独相处的庄严时刻。这将成为我一生的记忆。但要让我

    说他让我沉陷其中、或者说他引领我研读的究竟是什么,我还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活跃

    而极端紊乱的心绪,使得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硫磺样的淡淡光泽。他大段大段即兴演奏的挽歌,

    终将长在耳畔。在别的曲调之外,我痛苦地记得,他对那首激越的《冯。韦伯最后的华尔兹

    》进行的奇异变奏与夸张。他凭借着精巧的幻想,构思出一幅幅画面,他一下一下地刷,画

    面渐至模糊,令我一看就周身战栗,还因为不明白为何战栗而愈加惊悚。这些画至今仍活灵

    活现、历历在目,可我却无法用文字形象地描摹出来。他的画构图极为朴素,裸着容颜,真

    正是天然去雕饰,既吸引人,又令人感到震慑。如果世间有谁的画自有真意,那人只能是罗

    德里克。厄榭。至少对我来说——处在当时环境中——看到这忧郁症患者设法在画布上泼洒

    的纯然抽象的概念,心里就会生出浓重的畏惧,让人受不了。凝视福塞利那色彩强烈但幻象

    具体的画时,我则从不曾有过丝毫畏惧。

    在我的朋友那些幻影般的构思中,有一个倒不那么抽象,或许可以诉诸文字,尽管可能

    诠释不到位。这画尺寸不大,画的是内景,要么是地窖,要么是隧道,呈矩形无限延伸。雪

    白的墙壁低矮,光滑,没有花纹,也没有剥落的痕迹。画面上的某些陪衬表明,这洞穴深深

    潜在地下,虽无比宽广,却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火把或别的人工光源,可强烈的光线却浪

    浪淘淘、四下翻滚,使整个画面沐浴在一片不和时宜的可怖光辉里。

    我上文已提及他听觉神经有病态,除了某些弦乐声,听到别的一切乐曲都受不了。或许

    正因为他只弹奏六弦琴,所以才会弹得那么空幻怪诞。但他那些激昂流畅的即兴曲却不能归

    结于此。我先前已委婉指出,只有在充满做作的极端兴奋时刻,他的精神才会极其镇定,高

    度集中。那些狂想曲的调子和歌词(他时时一边弹奏,一边压韵地即兴演唱)必定是,也的

    确是他精神极其镇定、高度集中的结晶。我毫不费力就记住了其中一首狂想曲的歌词。也许

    因为他一唱,就拨动了我的心弦,所以深深铭记住了。从它隐秘意蕴中,我想我第一次体知

    了厄榭的心路——他完全明白,他那高高在上的理性,已经摇摇欲坠,朝不保夕。那首狂想

    曲名为《闹鬼的宫殿》,全诗大致如下:1绿意浓浓的山谷,点缀着可爱仙女的房屋,一座

    富丽堂皇的宫殿——熠熠生辉,昂首苍穹。

    在思想主宰一切的王国,宫殿巍峨耸立。

    六翼天使的翅羽,从未掠过如此美丽的建筑。

    2金黄的旗帜灿烂夺目,在宫殿之巅漫卷飞舞;(一切都成过往烟尘,随时光逃遁)

    那时岁月静好,清风翻飞。

    红墙绿瓦容颜已褪,幽幽芳香飘然远去。

    3漫游在欢乐之谷探看两扇明亮的窗户,仙女清歌曼舞,琴瑟悠悠。

    她们绕着王位旋转,思想之君荣光万丈,如坐云端,威仪而有帝王风范。

    4星罗棋布的珍珠和红宝石,映得美丽的宫殿大门亮闪闪。

    成群结队的回音女神,艳光四射,川流不息飞过大门。

    她们惟一的使命,便是纵情歌唱。

    千娇百媚的声音,盛赞着国王的智慧。

    5邪恶披一袭长袍裹挟着悲伤,侵入国王的至尊之地;(呜呼!叹君王凄凄赴黄泉)

    昔日王家繁华落尽,渐渐成为模糊的传说,随风而逝。

    6而今旅人踏进山谷,隔着血红的窗户,望见森森鬼影伴着刺耳的旋律梦幻般舞动。

    可怕的群魔迅速穿过惨白的宫殿大门,势如骇人的滔滔冥河,脚步匆匆,无休无止,面

    容木然,狂笑声声。

    我清楚地记得,这首曲子暗含的意味,引得我们想了很多很多。想来想去,厄榭的观念

    也就显山露水了。我提到他的观念,主要不是因为它新颖——因为别人也有这样的观念,而

    是因为厄榭对它的坚执。这种观念一般来说是认为草木都有灵性。可是,在厄榭骚乱的奇思

    怪想中,这观念就显得尤为大胆了,在某种情况下,他竟认为连无机世界的物,也有灵性。

    他对此深信不移、一派赤诚,要描述出他的这种信念,我的笔墨实在有限。不过,如我前没

    暗示的,他的这一信念跟他祖传的那幢灰石头房子不无干系。在他的想像中,那些石头的排

    列组合、遍布在石头上的真菌、伫立在四周的枯树——尤其是那虽年久月深但毫无变动的布

    局、那死寂湖水中的倒影,无不透着股灵性。他说,湖水和石墙散发的气息在四下里逐渐凝

    聚,从中可看出灵性的痕迹。听他这么说,我吓了一跳。他又接着说道,这无处不在的灵性

    造成的结果有目共睹,它就潜伏在那寂然无声却又纠缠不休的可怕影响力中,几百年来,都

    一直主宰着他家族的命运,也把他害成了眼下这副模样。对这样的看法无须发表任何评论,

    我也不会妄加评论。

    不难想像,我们看的书也跟这种幻象不谋而合,多年来,这样的书籍对病人的精神状态

    起到了不小的影响。我俩一起仔细研读的书为:格里塞的《绿鸟与修道院》,马基雅维利的

    《魔王》,斯威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古拉。克里姆的地下之行》,罗伯特。

    弗拉德、让。丹达涅和德。拉。尚布尔合著的《手相术》,蒂克的《忧郁的旅程》,康帕内

    拉的《太阳城》,等等。我们喜爱的一本书是《宗教法庭手册》,八开小本,多明我会的教

    士艾梅里克。德。盖朗尼所著。《庞波尼斯。梅拉》中提到的古代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神

    的一些章节,常常使厄榭如梦似幻地痴坐上几个小时。但他最爱读的,是一本极其珍稀的黑

    体、四开本奇书——一座被人遗忘的教堂的手册——《美因茨教会合唱经本中追思已亡占礼

    前夕经》 。那个晚上,厄榭冷不丁地告诉我玛德琳小姐去世了,他说打算在下葬前,把妹妹

    的尸体在府邸主楼的一间地窖里存放十四天。听他一讲,我不禁想起那本奇书里的疯狂仪式,

    及其对这位忧郁症患者可能产生的影响。然而,他选了这么奇特的做法,自有其世俗的理由,

    对此我不便随意质疑。他告诉我,一想到死去的妹妹那非同寻常的病,想到医生冒失而殷切

    的探问,再想想祖坟偏远,周遭都是凄风苦雨,他就拿定了主意这么办。我不会否认,想起

    到厄榭家那天,在楼梯遭逢的那人的阴险脸色,我就不愿反对他这么做了,依我看,这么做

    怎么说也伤害不到谁,而且,无论如何都不算是有悖常理。

    应厄榭之请,我亲自帮他料理临时的殡殓事务。尸体已入棺,我们两个抬着送往安放它

    的地窖。地窖已多年不曾打开过,空气令人窒息,差点儿把火把扑灭。我们没能仔细看上一

    看。只觉它又狭小又潮湿,透不进一丝微光。它在很深的地下,上面恰好就是我的卧室所在

    地。显而易见,在遥远的封建时代,地窖派的是最坏的用场——它是作为死牢存在的;近年

    来,则当库房使了,存放火药或其他极为易燃的物品,因为一部分地板和通向外面的那条长

    长拱廊的四壁,都仔仔细细包着黄铜。那扇厚重的铁门,也一样包着黄铜。在开合之际,沉

    重铁门上的铰链发出分外尖锐的嘎吱嘎吱声。

    我们把令人悲恸的灵柩架在了可怕的地窖里,再将尚未钉上的棺盖挪开了些,然后,瞻

    仰遗容。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们兄妹二人的容貌惊人的相似。厄榭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低低地吐出几句话,我这才了解,原来他和死者是孪生兄妹,两个人的天性里有着不可思议

    的共通之处,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那种息息相通。因为心底畏惧,我们的目光没敢在死

    者身上停留太久。正当她青春的好时光,疾病却夺去了她的生命,像所有患有严重硬化症的

    人一样,胸口和脸上还似是而非地泛着薄薄一层红晕,唇上停泊着一抹可疑的微笑,那笑容

    逗留在死者的脸上,格外怕人。我们重新盖好棺盖,钉牢钉子,关紧铁门,拖着沉重的心,

    回到上面那比地窖好不到哪里的房间。

    哀伤欲绝地过了几天,朋友神经紊乱的特征发生了显著变化。平日的举止踪影全无。平

    日要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漫无目的地从一间屋子逛荡到另一间屋子,脚步匆促而凌乱。

    本就苍白的脸色如果说还能再苍白,那他就可以说是面无人色。那眼睛里的光亮,却当真是

    彻底黯淡了。再听不到他那偶尔沙哑的嗓音了。他变得声音颤抖,好似极端惊惧。这都成了

    他说话的一贯特点。有时我真觉得,他的心之所以永无宁日,是因为其中掩藏着令人压抑的

    秘密,而他还必须攒足力气,以便有勇气倾吐出来;有时候,我又不得不把一切看作是匪夷

    所思的狂想,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他长时间对着虚空苦苦凝视,仿佛在聆听某种虚幻的声音。

    他的状况吓住了我,也感染了我。这不足为奇。我觉得,他身上那荒诞而感人的迷信气息,

    有着强烈的感染力,这种力量正一寸一寸地潜入我的心底。

    玛德琳小姐的遗体停放在主楼地窖中的第七或第八天的深夜,这样的感觉尤其深刻。时

    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我依旧辗转难眠。我紧张得不能自拔,只好拼命排解。我极力

    使自己相信,这如果不全是因为房间里那蛊惑人心的阴郁家具、破烂黑幔,那多半也是源于

    此。当时,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撩得黑幔不时在墙壁上瑟瑟飘摆,窸窸窣窣拍打着床上的

    装饰物。怎么排解都无济于事。抑制不住的颤抖渐渐传遍周身,最终,一个莫名恐怖的梦靥

    压上了心头。我喘息着,挣扎着,才算甩掉它。起身靠在枕上,仔细凝视着黑洞洞的房间,

    我侧耳倾听起来。我不知为何要去倾听,除非是本能使然。我倾听着某个低沉而模糊的声音,

    每隔很长时间,当暴风雨暂时停歇,便随之而起。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强烈的恐惧感铺天

    盖地压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惹人难受。因为觉得当晚再不能睡下去了,我匆忙穿上衣服,

    在房间里急促地走来走去,想把自己从所陷入的可怜境地中解脱出来。

    我刚来回转上几圈,就听得附近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的耳朵竖起来了。不

    久听出了是厄榭的脚步。转瞬间,他轻轻叩了叩房门,走了进来。手里,掌着一盏灯。他的

    面色照常是死尸般苍白,不过眼睛里却流溢出狂喜。他的举止中,显然带有压抑着的歇斯底

    里。他的模样让我惊骇。我一切都能忍受,因为长夜的孤独,是那么不堪。我甚至是欢迎他

    来这里。我把他的到来当成了一种安慰。

    “你没看到么?”他无言地朝四周盯视片刻,突然说,“难道你那会子没看见?且慢!

    你会看到的。”这么说着,他谨慎地把灯遮好,快速走到一扇窗子前,猛地打开了它。窗外,

    雨狂风急。

    一股狂风猛烈袭来,几乎把我们掀翻。虽说有暴风雨,但那个夜晚绝对美丽,是个恐怖

    和美丽纠结的奇特夜晚。旋风显然就在附近大施淫威,因为风向时时剧烈变动。乌云密布,

    且越积越厚,低垂着,仿佛要压向府邸的塔楼。乌云虽浓密,但还看得出云层活灵活现地飞

    速奔突,从四面八方驰来,彼此冲撞,却没有飘向远方。我是说,浓密的乌云没有遮蔽住我

    们的眼镜。不过我们没看到月亮和星星,也没看见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可厄榭府邸却雾气缭

    绕,被遮蔽了面目。那雾气亮光微弱,却又清晰可见。那奇异的雾光闪闪烁烁,使得大团大

    团翻腾着的乌云下面,还有周遭地面上的一切,都闪烁着这种光亮了。

    “你不要看——你不该看这个!”我战抖着对厄榭说,一边微微使了劲,把他从窗口拉

    到座位上。“这些蛊惑人的景象,不过是寻常的电光现象罢了——或者,只是山湖中瘴气弥

    漫的缘故。关上窗子吧,空气寒凉,对你的身体可不好。这里有一部你喜爱的传奇,我念,

    你听,就这样一起度过这可怕的夜晚吧。”

    我拿起的这部古书,是兰斯劳特。坎宁爵士的《疯狂盛典》,但我把它说成是厄榭爱读

    的一部书,可不是真心话,而是苦中作乐的说辞,因为说真的,我这朋友心高气傲、思想空

    灵,而这部书语言粗俗、故事冗长、想像力贫弱,很难提起他的兴趣。不过,这是手头仅有

    的一本,而且,我还心怀一丝侥幸,希望眼下正兴奋难安的忧郁症患者,听我念一念那荒唐

    透顶的情节,能从中得到些许解脱,因为神经紊乱的病史中,多有类似的情况。如果凭着他

    听故事时那副过度紧张、快活得发狂的样子,能判断出他是真的在听还是表面上在听,那我

    就可以恭祝自己妙计成功了。

    我已念到很有名的那段了,故事的主人公埃塞尔雷德殚精竭虑想和平进入隐士的居所,

    却终是徒然,于是他付诸武力,强行闯了进去。记得这段情节是这么写的:埃塞尔雷德生性

    勇猛刚强,加之刚灌过几杯,趁着酒力,就不再与隐士多费唇舌。那隐士也天性固执,心狠

    手辣。埃塞尔雷德感觉肩膀上落了雨点,惟恐暴风雨来临,立刻抡起钉锤,照着大门砸了几

    下,厚厚的门板很快就被砸出一个窟窿。他把套着臂铠的手伸进去,使劲一拉,“噼啪”一

    声,门被撕裂,接着扯得粉碎。干燥空洞的木板碎裂声,在整个森林里回荡着,令人心慌。

    念完这话,我吃了一惊。有一会子,我没再念下去。因为我仿佛听到——虽然立刻就断

    定是由于激动,生了幻想,属一时错觉——我仿佛听到从府邸的一角远远传来模糊的回声,

    与兰斯劳特爵士特别描述的劈啪的破裂声几乎一模一样,当然较之沉闷压抑了些。毋庸置疑,

    正是这种巧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有了窗子的“啪嗒啪嗒”声,以及照旧混合着嘈杂之

    音的仍在加剧的风暴声,这个声音确实不算什么,它既不能勾起我的兴趣,也不会搅扰得我

    心慌意乱。我接着念道:好斗的埃塞尔雷德进得门来,却不见那隐士的踪影,不由怒火中烧,

    暗自心惊。不过,他却看见了一条巨龙,通体鳞甲,口吐火舌,守在一座黄金建造的宫殿前。

    宫殿地面由白银铺就,墙上,挂着一个亮闪闪的黄铜盾牌,上面镌刻着——征服者得进此门

    屠龙者得赢此盾埃塞尔雷德挥动钉锤,一锤击中龙头,龙头应声落地,正滚到他的面前,尖

    叫着喷出一股毒气。叫声凄厉刺耳,撕心裂肺,埃塞尔雷德不得不用双手掩住耳朵,以抵御

    那前所未闻的可怕声音。

    念到这里,我又突然顿住,心中实在大为惊诧——因为就在这一刻,毫无疑问,我确实

    听到了一个声音,微弱,刺耳,拖得很长,分明从老远传来,又听得出是极不寻常的尖叫或

    摩擦声——读了那传奇作家的描写,脑中已幻想出了巨龙的尖叫。现在,耳边的声音居然与

    它一丝不差。

    的确,第二次出现了如此巧合的事,各种心情翻江倒海般相互冲撞,最强烈的当数惊讶

    和恐惧了。可我还是保持着足够的镇静,以免我那神经敏感的伙伴看出异样而受刺激。尽管

    在过去的几分钟内,他的举止确实有了奇怪的变化,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已注意到这些声音。

    他本来是面对我坐的,但他把椅子慢慢转开了,现在是正对着房门。因此,我只能看到他的

    侧面了。他嘴唇簌簌发抖,好似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他的头垂到了胸口。可我知道,他没

    有睡着,因为扫视一下他的侧面,只见他眼睛的怔怔的,睁得很大。他的身体一直轻微地左

    右摇摆,始终如一,这也证明他没有睡着。我迅速把一切收入眼底,重新开始读兰斯劳特爵

    士的那篇文章,故事进展如下:斗士避开巨龙的狂怒之后,想起了黄铜盾牌,想到要破除盾

    牌上所附的魔法。他把横在面前的龙尸搬开,无畏地跨过城堡的白银地面,走向挂着盾牌的

    墙壁。还没等他走到跟前,盾牌就掉在了他的脚边,砸得白银地板发出震天的可怕脆响。

    我的嘴巴一吐出这些音节,刹那间,好似真有黄铜盾牌重重落在白银地板上,清晰、空

    洞、明显沉闷的金属哐啷声,顿时便回响在耳际。我惊得魂飞魄散,一跃而起,可厄榭依旧

    一下一下地摇来晃去。我冲到他的椅子前。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块地方,整张脸僵

    冷无匹。当我把手搭到他肩上时,他浑身上下猛地战栗起来,嘴唇上颤动着一丝惨淡的微笑。

    只见他结结巴巴地咕哝着,声音急促而低沉,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就站在面前。我俯下身子,

    凑近一听,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可怕含义。

    “没听到?我可听到了,早听到了。好久——好久——好久——几分钟前,几小时前,

    几天前我就听到了。可我不敢——哦,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个可怜的人——我不敢说。我

    们把她活埋啦!我不是说过我感觉敏锐么?现在我来告诉你,她最早在空荡的棺材里弄出的

    动静,我就听到了。我好几天前就听到了——可我不敢——我不敢说。可现在——今晚——

    埃塞尔雷德——哈!哈!——隐士的门破裂了,巨龙临死前凄厉地叫着,盾牌哐啷一声掉在

    地上!——倒不如说,是棺材的碎裂声,是地牢铁门铰链的摩擦声,是她在黄铜廊道中的挣

    扎声!哦,该往哪里逃呢?难道她不会马上赶来?老天,难道她不正匆匆赶来么?来责问我

    草率?我不是已经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了么?我不是已听清她沉重而可怕的心跳了?疯子!”

    说着,他猛地跳起来,失魂落魄地厉声喊道:“疯子!告诉你,她现在就站的门外!”

    他这声非人的锐叫似乎有种符咒的魔力,一瞬间,他指着的那扇古旧笨重的黑檀木门,

    竟缓缓地张开了口子。这是一阵疾风的刮开的——殊不知,门外当真站着厄榭府高个子的玛

    德琳小姐。她的身上裹着寿衣,那白色的袍子上,溅满血迹;瘦弱不堪的身体上到处是苦苦

    挣扎的痕迹。她在门槛那里颤抖了一阵,前后摇晃了一阵,然后,低低地呻吟着,重重地朝

    屋内的哥哥身上倒去。这死前猛烈而痛苦的一击,把她哥哥扑倒在地,成为一具死尸。他被

    吓死了。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心惊胆寒,逃出了那个房间,逃出了厄榭府,不觉间已踏上那条古旧的堤道。风雨依

    然肆虐。突然,路上射来一道奇异的光线,我回转头,想看看这道奇光究竟来自何方,因为

    身后除了那座府邸和它的影子,别无他物。原来是一轮血红的满月,它沉沉地悬挂西天,照

    得那条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很是惹眼。我上文中提过那条裂缝,就是那条从正面屋顶上开始、

    曲曲弯弯延伸到墙根的裂缝。在我举目凝望之际,裂缝迅速变宽,耳畔,旋风在怒吼着,而

    那血红的满月,骤然逼至眼前。在眩晕中,我看到坚固的高墙崩裂为碎片,我听到惊天动地

    的巨响经久不息,犹如万丈狂涛喧腾咆哮。脚下,那幽深阴冷的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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